陳來:在理解禮的意義和變遷中,最重要的是區分“禮”和“儀”
來源:北京日報作者:陳來 2025-05-06 11:56
“禮”是東亞文化的傳統,體現在重視人際往來的禮節,重視上下關系的區別,講求約束和規范,是東亞現代性中的傳統因素。這些因素不僅含有有利于現代化的工具功能,而且有一種使東亞人民自覺妥適的文化氛圍,構成了東亞文化的精神氣質。禮的文化固然與東亞的制度傳統有關,但這種關聯不是絕對的,如日本沒有接受宗族制度,仍有明顯的重禮特色,這說明“禮”已經成為東亞文化的精神傳統。
我們今天討論儒家的“禮”文化必須在以上分疏的基礎上加以討論。按照儒家禮的思想傳統,在理解禮的意義和變遷中,最重要的是區分“禮”和“儀”,或者用另一種后來儒家常用的分疏,即強調“禮之本”和“禮之文”的分別。
儒家思想是東亞軸心文明的代表,而軸心時代的儒家思想可以說與“禮”的文明有極為密切的關系。西周的禮樂文明是儒家思想的母體,軸心時代的儒家以重視“禮”為其特色。“禮”的重要性可以《禮記》中的一段話來表示:道德仁義,非禮不成;教訓正俗,非禮不備;分爭辨訟,非禮不決;君臣上下、父子兄弟,非禮不定;宦學事師,非禮不親;班朝治軍、蒞官行法,非禮威嚴不行;禱祠祭祀、供給鬼神,非禮不誠不莊。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。
禮是道德的標準、教化的手段、是非的準則,是政治關系和人倫關系的分位體系,禮有威嚴的功能,也有親和的作用。然而,春秋時代儒家思想的先驅們,已經注意到“禮”和“儀”的區別,這在《左傳》中十分明顯。在儒家經典文化中,禮與儀有密切的關聯。《詩經》中已有“禮儀”并稱的例子,《禮記》中講禮時常常引用《詩經》中“威儀”的提法,因此禮本來是聯系著儀、與儀不可分的,禮不是獨立于儀之外的。隨著時代的發展,儒家的先驅逐漸意識到,要防止把禮僅僅歸結為儀,必須把禮和儀區分開來。《左傳》載:公如晉,自郊勞至于贈賄,無失禮。晉侯謂女叔齊曰:“魯侯不亦善于禮乎?”對曰:“魯侯焉知禮!”公曰:“何為?自郊勞至于贈賄,禮無違者,何故不知?”對曰:“是儀也,不可謂禮。禮所以守其國,行其政令,無失其民者也。今政令在家,不能取也;有子家羈,弗能用也。奸大國之盟,陵虐小國;利人之難,不知其私。公室四分,民食于他;思莫在公,不圖其終,為國君,難將及身,不恤其所。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,而屑屑焉習儀以亟,言善于禮,不亦遠乎?”
這是說,在儀式上的揖讓進退的動作行為,能夠按照既定的禮節而行,這只是“儀”,還不是“禮”。儀只是禮的末,是禮的枝節,而不是禮的根本(本)。禮的根本必須體現為良好的政治秩序和民眾的擁護,體現在講求國家間的信用和不欺凌小國。如果這些都做不到,只是講究一些儀式上的禮節,這就不能叫作知禮。《左傳·昭公二十五年》中也討論到這個問題:子大叔見趙簡子,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,對曰:“是儀也,非禮也。”簡子曰:“敢問何謂禮?”對曰:“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:夫禮,天之經也,地之義也,民之行也。天地之經,而民實則之,則天之明,因地之性,生其六氣,用其五行……”這也是說揖讓周旋的儀式、禮節,只是儀,還不是禮。禮是體現天地之道的法則,可以說禮之本是理。
孔子顯然繼承了這個思想,孔子提出“仁”,正是從禮樂文化中提升出道德的精神。禮樂并不只是祭祀與樂舞的外在形式,禮還應當是以仁為代表的道德原理。《禮記》也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思想,說:先王之立禮也,有本有文。忠信,禮之本也;義理,禮之文也。無本不正,無文不行。治國不以禮,猶無耜而耕也;為禮不本于義,猶耕而弗種也。
“忠信禮之本”即強調道德是禮儀的根本,根本也就是為禮必本的“義”,這個義是指禮義。“義理禮之文”,這里的“文”即形式,而這里的“義理”即是指具體的節目,猶如《禮運》所說“義者藝之分、仁之節”。這種禮和儀的區分,“禮之本”和“禮之文”的區別,成為以后儒家論禮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。所以,即使是號稱反禮教英雄的吳虞也說過:“我們今天所攻擊的乃是禮教,不是禮儀。”
顯然,我們今天所要發揚的,就是指禮之本,而不是指禮之文。
(作者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、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)
編輯:張曉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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