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強:“孔門四科”的推陳出新——《世說新語》門類發(fā)微之一
來源:《走進孔子(中英文)》作者: 2025-04-03 15:14
引 言
近些年,在中國圖書市場,《世說新語》大受歡迎,各種版本層出不窮,似乎成了個不折不扣的“大IP”。隨著近年華語電影《周處除三害》的走紅和電視劇《城中之城》的熱播(前者直接以《世說新語·自新》周處的故事為片名,后者男主臺詞中多次提到的“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”,正是出自《世說新語·尤悔》的經(jīng)典掌故),相信會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年輕讀者對于這部“風流寶鑒”和“快樂寶典”的閱讀熱情。
不過,要想讀懂《世說新語》,必須對其編撰體例和門類旨歸有大概的了解。要知道,《世說新語》的文體特征是非常獨特和別致的,簡單來說,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:
一是分門別類,以類相從。全書分上、中、下三卷,根據(jù)不同主題,細分為36個門類,分別是:
上卷:德行、言語、政事、文學
中卷:方正、雅量、識鑒、賞譽、品藻、規(guī)箴、捷悟、夙惠、豪爽
下卷:容止、自新、企羨、傷逝、棲逸、賢媛、術(shù)解、巧藝、寵禮、任誕、簡傲、排調(diào)、輕詆、假譎、黜免、儉嗇、汰侈、忿狷、讒險、尤悔、紕漏、惑溺、仇隙
每一門類的標題是對記述主題的概括,既統(tǒng)攝全篇,又暗寓褒貶,自《德行》以至《仇隙》,越往后貶意越重,大致遵循“價值遞減”的原則。
二是敘事以人為本,所記俱為“人間言動”,故魯迅稱之為“志人小說”。言、行之間,又重在記言。
三是形制上多為叢殘小語,篇幅短小。長則一二百字,短則數(shù)十字,甚至一句話。
四是各門條目的編排,大體以人物所處時代為序。往往先兩漢,次三國,再次西晉,復(fù)次東晉——秦末和劉宋時也有零星記載,但不是主流。每門內(nèi)容皆有一種潛在的“編年”意味,但同寫一個人物,相連的幾個條目未必一定有事實上的先后關(guān)系。
五是每則所記,一般有一中心人物,此人處于主位,其他人物則處于賓位。作者的意圖大概是想以一個具體人物為中心,組成一條相對獨立的“故事鏈”。條目與條目之間藕斷絲連,既留下了大量“空白”,又可獨立成章。這種“留白”的手法,不僅是繪畫、書法的技法,也是我國古代文言筆記小說最典型的文體特色。
“橫看成嶺側(cè)成峰,遠近高低各不同。”書中每一個片段都是對歷史某一個局部事件的“抓拍”和“定格”,合起來看猶如博爾赫斯所謂的“沙之書”,分開來看,每一粒沙子又相對完整,具有單獨欣賞的價值。因為這種體例具有某種“程式化”特征,便于模仿,所以,后世續(xù)書和仿作層出不窮,這一系列的文言筆記小說文體就被稱為“世說體”。
那么,《世說新語》的三十六門類到底有何內(nèi)涵和深意?且容我一一道來。
德行第一
一本充滿智慧、性情、趣味的書,為什么會把“德行”放在開篇呢?這問題雖然說來話長,但還是值得一提。
《世說新語》的門類設(shè)置,當與《論語》有關(guān)。在《論語·先進》篇中,提及孔門中的十位優(yōu)秀弟子時,分別將他們歸入“德行”“言語”“政事”“文學”四個科目中,是為著名的“孔門四科”。前面說過,《世說新語》全書分為上、中、下三卷,共三十六門。其中,上卷的四個門類正好就是“孔門四科”,其內(nèi)容占據(jù)了全書約三分之一的篇幅。中、下兩卷的其他門類,前后位置的安排相對比較“松動”,即使做些“微調(diào)”也并無不可,唯獨這前四門的次序,是一個不能撼動的整體。這說明,這部展現(xiàn)“魏晉風度”的“名士教科書”,并不打算徹底“放飛自我”,而是保留了對傳統(tǒng)儒家思想的基本敬畏。
就整部書而言,《德行》門的地位十分突出,它所傳達的東西,可能不是最為重要的,卻是最為必要的。甚至可以說,沒有這一篇的四十七則故事,整部書就會“失重”。好比一塊形制端莊、頗有分量的鎮(zhèn)紙,它把飄飄欲飛的整部書在開卷之時就給徹底“鎮(zhèn)”住了。
還必須指出,在這一門里,出現(xiàn)了一個當時非常流行的概念——“名教”。所謂“名教”,顧名思義,也就是“以名為教”“因名立教”。“名”,是指儒家最為看重的倫理秩序、價值標準和道德準則。不僅儒家,道家也認同“名”的價值。莊子說:“名者,實之賓也。”(《莊子·逍遙游》)因此,循名責實,使名實相符,對于生活在“人間世”的我們來說,也就顯得尤為重要了。不妨說,人所組成的世界,本質(zhì)上就是一個“名”的世界。每個人都是“名”(或者說身份)的承載者和體現(xiàn)者。比如,父子、夫婦、君臣、長幼、朋友,這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“五倫”關(guān)系,其實就是“名”的相互對待與彼此和解。怎么和解呢?孟子的回答是:“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敘,朋友有信。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)這是五倫關(guān)系應(yīng)該遵循的基本道理,簡稱“倫理”。關(guān)于君臣、父子間的倫理,孔子說:“君君、臣臣,父父、子子。”(《論語·顏淵》)言下之意,君要像君,臣要像臣;父要像父,子要像子。有其名,必要有其實;有其名,必要行其道。這就是“正名”。所以,名位、名德、名節(jié)、名分、名聲、名望……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一整套價值系統(tǒng)和道德倫理規(guī)范,如孝、悌、忠、信、禮、義、廉、恥、儉、節(jié)、讓等,也就是所謂“名教”了。
在《德行》門中,大部分故事都與“名教”有關(guān)。如仲舉禮賢關(guān)乎“君臣之義”,陳太丘教子關(guān)乎“父子之親”,荀巨伯寧死不棄友人關(guān)乎“朋友之信”,王祥事后母、王戎和嶠遭大喪、范宣誤傷指、羅企生臨死乞一弟以養(yǎng)老母、吳郡陳遺藏焦飯以奉母等,皆關(guān)乎孝悌之道,而王獻之臨終以與郗家離婚為憾,則又關(guān)乎“夫妻之情”。
不過,對傳統(tǒng)儒家“名教”的肯定,尚不足以體現(xiàn)《世說新語》之“新”。在這一門里,雖未出現(xiàn)但已經(jīng)“呼之欲出”的還有一個當時流行的關(guān)鍵詞——“自然”。“自然”,不是今天所說的自然界,而是一個非常具有哲學意味的概念,原本出自道家,老子和莊子就反復(fù)強調(diào)“自然”。“自然”就是本然、天然、自然而然,是一種自在、自為、自成、自由,不加人為影響的本初狀態(tài)。大體而言,“自然”帶有與“名教”相對的內(nèi)涵,這與漢末魏晉時期禮壞樂崩,儒家的價值體系也即“名教”遭遇挑戰(zhàn)、逐漸式微,而老莊思想也即“自然”則乘勢抬頭并逐漸流行的時代思潮,恰好是并行不悖的。
這樣一種崇尚“自然”的風氣,表現(xiàn)在士人的政治選擇上,就是出現(xiàn)了不少隱士;表現(xiàn)在個體的精神境界上,就是人們不再過分追求外在事功的表現(xiàn)與實現(xiàn),而更看重內(nèi)在情性的自洽和自足。所以,像徐孺子、黃叔度、管寧、阮光祿這樣的隱士大量涌現(xiàn),他們的故事成了《世說新語》最吸引眼球的精彩“橋段”。而像阮籍的“至慎”“發(fā)言玄遠,口不臧否人物”(《晉書》卷四九《阮籍傳》),嵇康的“未嘗見其喜慍之色”(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),王恭的“作人無長物”(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),謝安的“我常自教兒”(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),褚季野的“雖不言,而四時之氣亦備”(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),等等,這些內(nèi)斂而不外露的氣質(zhì)風度,更成了令人神往的一種“名士范兒”。
當然,“自然”與“名教”的博弈,如果被推向極端,也會出問題。如西晉名士王平子等人“以任放為達”,在一起聚會飲宴時“或有裸體者”——用現(xiàn)在的話說就是經(jīng)常“裸奔”——這就走向了反文化的一面,成了“虛無的狂歡”。對此,頗能會通儒道的清談家樂廣說:“名教中自有樂地,何為乃爾也?”(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)樂廣此言,正是強調(diào)“名教”作為一種價值系統(tǒng),本身也是“自然”人性的產(chǎn)物,其中不僅有禮義廉恥的約束,也有基于“人禽之辨”、作為“人”才能體會到的高貴、尊嚴與快樂。
你看,這看似一本正經(jīng)的《德行》門,多像是一個闊大無邊的酷炫舞臺,它不僅讓當時各色人等粉墨登場,自說自話,而且兼收并蓄,不分彼此,讓一出大戲“八音克諧,無相奪倫”,演奏出一曲多聲部的時代交響。
《世說新語》之所以為歷代讀者所愛讀,成為億萬中國文人的“枕邊書”,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,就在于作者退居幕后,一任“劇中人物”按照自己的“人設(shè)”自動表演,作者則袖手旁觀,三緘其口,不做任何主觀評判。就像“管寧割席”的故事,短短六十一個漢字,卻寫出了兩個人物心靈的“暗戰(zhàn)”,看上去波瀾不驚,仔細推敲,卻如冰山涌動,驚心動魄,分外壯觀!
所以,讀《世說新語》,就如讀今天的微信微博,你大可不必正襟危坐,斜倚平躺可也,一任自然可也。
——這是史上最具魅力的“微型小說”!也是史上最早、最好、最美的“段子文學”!
言語第二
《言語》是頗能代表《世說新語》特色的一個門類。很多人讀此書,也許會略過《德行》,直奔《言語》。《言語》門共一百零八則故事,記錄了清談時代上層貴族及名流高士的嘉言懿行、雋語妙對,宛如一場場語言的盛宴,令人齒頰生香,流連忘返。
言語,即善于辭令,巧于應(yīng)對。通俗地說,就是口才好、會說話。在“孔門四科”中,“德行”之后,緊接著就是“言語”,可見即使在最重德行的孔門,言語應(yīng)對的能力也是非常重要的。
不過,相比德行,孔子對言語是持懷疑態(tài)度的,甚至是時刻警惕的。他說:“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”(《論語·學而》)又說:“巧言亂德。”(《論語·衛(wèi)靈公》)這與《老子》“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”的說法,可謂不謀而合。所以,孔子看人,強調(diào)“聽其言而觀其行”(《論語·公冶長》),主張“言忠信,行篤敬”(《論語·衛(wèi)靈公》)。
關(guān)于“德”與“言”的關(guān)系,孔子還有一個“金句”:“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”(《論語·憲問》)意思是:有德行的人一定有嘉言,有嘉言的人不一定有德行。應(yīng)該說,這是十分辯證的判斷。《言語》之所以必須置于《德行》之后,深層原因大概正在于此。
然而,人終究是具有“自由意志”的存在,語言本身的美哪怕是作為一種客體和對象,也不可能不被發(fā)現(xiàn)并受到重視。連孔子都說:“不學《詩》,無以言。”(《論語·季氏》)“言之無文,行而不遠。”(《左傳·襄公二十五年》)又說:“誦詩三百,授之以政,不達;使于四方,不能專對,雖多,亦奚以為?”(《論語·子路》)孔子強調(diào)“辭達”“言文”“專對”,更說明語言的表達必須具備兩大功能:一是實用,一是審美。
尤其是在“唯才是舉”的魏晉時代,在人倫識鑒和人物品藻中,才華的重要性大有凌駕德行之上的趨勢,一個人口才好,善應(yīng)對,知道什么場合該說什么,怎么說才具有最佳的視聽效果,這樣的人受到大家的欣賞和輿論的肯定,應(yīng)該也是順理成章的吧。如十歲的孔融面對陳韙“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”的揶揄,應(yīng)聲答曰:“想君小時,必當了了。”真是一劍封喉,妙到毫巔!又如口吃的鄧艾被司馬昭戲謔:“卿云艾艾,定是幾艾?”當即對曰:“鳳兮鳳兮,故是一鳳。”妙用《論語》典故,真非飽學博雅之士莫能辦!再如東晉名僧支道林喜歡鶴,有人送給他兩只鶴,他就剪短鶴的翅羽,以免其飛走。后來他見鶴“顧翅垂頭”,心有所感,說:“既有凌霄之姿,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!”遂“養(yǎng)令翮成,置使飛去”。支公此言,推己及物,何嘗不是其“夫子自道”呢?
美學家宗白華曾說:“晉人向外發(fā)現(xiàn)了自然,向內(nèi)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的深情。”(《美學漫步·論〈世說新語〉和晉人的美》)如顧愷之評賞會稽山川之美,說:“千巖競秀,萬壑爭流,草木蒙籠其上,若云興霞蔚。”王子敬也說:“從山陰道上行,山川自相映發(fā),使人應(yīng)接不暇。若秋冬之際,尤難為懷。”真是“一切景語皆情語”,千載之下,猶令人為之目眩神怡!
還有一點要說明,《言語》門中所記載的雋言妙語,絕非嘩眾取寵的“無厘頭”表演,而是在真實的歷史情境和現(xiàn)實的文化土壤中孕育出來的生命之苗和語言之果,甚至是在生死俄頃之際綻放出的智慧之花。如孔融被捕后,他的兩個兒子對他說:“大人豈見覆巢之下,復(fù)有完卵乎?”雖是幼童之言,亦可見其智勇雙全。又如東晉名相王導(dǎo)在一次新亭雅集時,目睹國破家亡,眾人意志消沉,“皆相視流淚”之狀,乃愀然變色道:“當共戮力王室,克復(fù)神州,何至作楚囚相對!”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,經(jīng)過金城時,見當年所種柳樹皆已十圍,慨然嘆曰:“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!”如此妙語,絕非凡俗之輩所能道,讀之令人悠然發(fā)思古之幽情。
你可能會問:為什么魏晉人這么會說話?我想原因有二:一是玄學清談思潮的推波助瀾。當時王公名士過從交往,除了家國大事,一個重要的目的便是清談?wù)撧q。主人家的坐席多是“談坐”,客人多是“談客”,清談又稱“劇談”,或者干脆稱為“戲”。可想而知,魏晉名士們是多么享受這樣一種舌尖上的語言游戲。二是士家大族內(nèi)部對家學、家教的重視。《言語》門第七十一則記謝安在下雪天召集家庭聚會,“與兒女講論文義”,以韻語與孩子問答,就是最好的家教例子。
只可惜,這樣一個極重語言之智、應(yīng)對之妙、修辭之美的時代,已經(jīng)一去不復(fù)返了。
政事第三
政事,即為政治國之事。本門僅二十六則,卻涵蓋了古代為政思想的諸多方面,勾勒了漢末魏晉之際治理之道的大致變遷,從中可以看出《世說新語》編撰者(即劉義慶)的政治傾向和為政理想。
大體而言,漢晉之際的為政之道,表現(xiàn)為從貴刑名、用重典向尚寬簡、務(wù)清靜的漸次轉(zhuǎn)型。儒家和道家共同認可的“無為之治”,比刻薄寡恩、動輒得咎的法家治理,越來越受到主流意識形態(tài)的認同和提倡。本門前三則關(guān)于陳太丘的故事,或者反對“不忠不孝”,或者貶斥“骨肉相殘”,或者主張“強者綏之以德,弱者撫之以仁”,無不體現(xiàn)漢末士大夫?qū)θ寮胰收⒌轮嗡枷氲母叨日J同。
降及魏晉,曹氏和司馬氏之間政爭激烈,選官和用人問題遂成為重中之重。關(guān)于山濤作吏部尚書的三則(五、七、八)故事,一方面體現(xiàn)了其高超的識鑒才能,另一方面也將士人在亂世的出處、仕隱、去就問題提上日程,充滿現(xiàn)實的吊詭和倫理的張力。尤其是在嵇康被司馬氏殺害二十年后,山濤竟舉薦嵇康之子嵇紹仕晉,這一行為無形中使“名教”所標榜的君臣、父子二倫的倫理規(guī)定陷入崩潰的邊緣,山濤身后的聲名成毀就此展開。可見政治與學術(shù)及倫理的關(guān)系,絕不能做簡單切分,古今中外,概莫能外。而山濤說的那句話:“天地四時,猶有消息,而況人乎!”看似輕描淡寫,事實上卻蘊含著彌合“名教”與“自然”緊張關(guān)系的現(xiàn)實努力,也使魏晉玄學的哲學思辨進一步逼近現(xiàn)實政治的殘酷現(xiàn)場。
而在兩晉之交,玄學與政治日益勾兌和融合,儒道之間的緊張得到緩解,當時把持政局的多為清談?wù)渭遥裕瑹o為、清靜、懷柔、寬簡的“悶悶”“憒憒”之政,大受推崇。如王安期做東海太守時,一位盜池中魚的小吏被舉報,安期卻說:“文王之囿,與眾共之,池魚復(fù)何足惜!”
東晉名相王導(dǎo)晚年時不再處理政事,只在文書上簽字畫諾,大有今之所謂“懶政”“怠政”的嫌疑,王導(dǎo)卻說:“人言我憒憒,后人當思此憒憒!”果然庾冰主政后,就大搞“察察之政”,令人懷念王導(dǎo)當年之寬厚懷柔。甚至連桓溫這樣的梟雄人物,在荊州刺史任上,也“恥以威刑肅物”。這和王濛主張的“和靜致治”,主導(dǎo)思想是一致的。
本門中最讓人感動的是東晉“風流宰相”謝安。當時因為戰(zhàn)亂,有不少士兵仆役奔散逃亡,有的就近藏在南塘碼頭下的船只里。有人請求謝安搜查緝捕,謝安卻說:“若不容置此輩,何以為京都!”謝安之所以能鎮(zhèn)安朝野,正是因為其從善如流,有容乃大,骨子里甚至有一種俠骨柔情。俗話說“宰相肚里能撐船”,“是真名士自風流”,謝安可謂當之無愧!
《世說新語》的作者劉義慶生活在南朝劉宋初年,當時正是皇族和宗室猜忌與殺戮最為激烈的多事之秋。他選擇這些故事入書,應(yīng)該是對現(xiàn)實政治過于嚴酷的一種規(guī)諫和諷刺吧。
文學第四
《文學》門共一百零四則故事,在全書中所占篇幅較大,地位舉足輕重。
在編撰體例上,《文學》一門也很值得注意。一方面,作為“孔門四科”的最后一科,“文學”在先秦基本上等同于“文章博學”,這是《文學》門必須延續(xù)的傳統(tǒng)含義;另一方面,隨著時代的發(fā)展,學術(shù)的分類日益細密,尤其是南朝劉宋初年儒、史、玄、文四館的設(shè)置,使“文學”漸漸獲得相較于“學術(shù)”的獨立地位,而專指詩、賦、文、筆等純文學作品了。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的這種新舊雜糅、與時俱進的變遷,在《文學》門中有著非常忠實和清晰的反映,從而使這一門類的編撰在內(nèi)在肌理和邏輯呈現(xiàn)上與其他門類有所不同。
一般而言,《世說新語》各門所記,均按時間先后依次排列,大體先東漢、次三國、再次西晉、復(fù)次東晉,一以貫之,井然有序。唯獨《文學》門是個例外。本門第1-4條記東漢馬融、鄭玄及服虔事,第5-10條記三國何晏、王弼、鐘會、傅嘏事,第11-20條記中朝名士事,第21-65條記東晉名士事——按照記載內(nèi)容,依次是經(jīng)學、玄學及佛學,幾乎是一部故事本的“學術(shù)流變史”。
如果遵循“文學”的傳統(tǒng)舊義,似乎到這里便可結(jié)束了。但我們看到的是,第65條記東晉“桓南郡與殷荊州共談”,已然來到《世說》時間的下限,而緊接著第66條忽然宕開一筆,記“文帝嘗令東阿王七步中作詩”,又從東晉跳回至三國——這就完全打亂全書的編撰體例了。稍加分析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第66-104條之所以“從頭開始”,是因為其所載皆為詩、賦、文、筆之類,與前面的學術(shù)思潮判然有別,恰恰體現(xiàn)了“文學”的時代新義——這也正是“世說”所以為“新語”的地方。
明代文學家王世懋曾批點過《世說新語》,他在第65條后評論說:“以上以玄理論文學,文章另出一條,從魏始,蓋一目中復(fù)分兩目也。”這“一目中復(fù)分兩目”,真是一語道破天機!這一編撰體例上的“破格”,既保留了在傳統(tǒng)的“文學”觀念下“學術(shù)”演變的軌跡,又及時展現(xiàn)了在“文學自覺”的時代風氣下,詩文歌賦發(fā)展變遷的歷史“花絮”,體現(xiàn)了“純文學”觀念的日益成熟——真是匠心獨運的大手筆!
可惜,王世懋的哥哥王世貞卻不明此理,他在編撰《世說新語補》時,竟將原書順序打亂,重新按照時間的先后順序予以排列——這就有點煮鶴焚琴、暴殄天物了。明代另一位批評家凌濛初謂其“《補》依時次溷列,便失作者之意”,真是撓到了癢處。所以,《文學》門的前三條以鄭玄為中心,形成了一個“故事鏈”。這等于告訴讀者,在“文學”的傳統(tǒng)含義中,經(jīng)學的地位最為崇高,把鄭玄的故事放在開篇,顯然是把他視為漢代經(jīng)學的集大成者。同樣,本門第66條以曹植“七步詩”的故事開啟“純文學”一目,當然也隱含了對曹植文學成就的推重和認可。
明白了《文學》門“一目中復(fù)分兩目”的體例創(chuàng)變,才能真正把握這一門之于全書的重要意義。簡而言之,大概表現(xiàn)在兩大方面:
一是保留了漢末以至東晉的學術(shù)史料,尤其是關(guān)于清談和佛學的相關(guān)故實和生動個案,極大地提升了《世說新語》這部筆記小說的史料價值。也就是說,研究魏晉文、史、哲的任何一門學問,都繞不開《世說新語》以及劉孝標的注釋中保留下來的原始文獻。比如,通過本門第6條“何晏為吏部尚書”和第31條“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”的記載,可以了解當時清談的場景、術(shù)語及激烈程度;通過第12條“裴成公作《崇有論》”、第14條“衛(wèi)玠總角時,問樂令夢”、第18條“阮宣子有令聞”的記載,可以了解當時清談的主題、觀點以及彼此應(yīng)答的實況;通過第23條“殷中軍見佛經(jīng)”、第30條“有北來道人好才理”、第35條“支道林造《即色論》”等故事,又可以領(lǐng)略當時儒道、玄佛合流及名士僧侶交游的基本情實……諸如此類,都是閱讀時值得注意的。
二是《文學》門對于詩、賦、文、論、傳等純文學創(chuàng)作及文學評論的記載,極大地拓展了“文學”的審美空間,不僅是劉宋時期文學獨立的證明,更為后來如《文心雕龍》《詩品》的出現(xiàn)奠定了基礎(chǔ),有些精彩的文學本事的記錄,幾乎可以說就是最早的“詩話”。尤其是不少在《世說新語》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的概念,如“形神”“風骨”“情文”“清通”“簡要”“俊逸”“形似”“神似”等,對于中國古代美學和文論的發(fā)育繁榮均有“導(dǎo)夫先路”的影響和作用。
不過,對于一般讀者而言,太過學術(shù)化的內(nèi)容大可忽略不計,單是就著一杯清茶,讓身心“穿越”到古代,去細細欣賞那些精彩紛呈的“文學”故事,便足以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了。
作者簡介:
劉強,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,詩學研究中心主任,博士生導(dǎo)師。詩學研究集刊《原詩》主編。央視《百家講壇》主講嘉賓。兼任貴陽孔學堂學術(shù)委員會委員、“世說學”研究會(籌)副會長兼秘書長、陶淵明研究會(籌)理事、上海寫作學會副會長、守中書院創(chuàng)始山長、明倫書院名譽山長、臺灣東華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。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文化、先秦諸子經(jīng)典、儒學與古典詩學、筆記小說等。近年來致力于傳統(tǒng)文化經(jīng)典的現(xiàn)代闡釋與傳播,已出版《世說新語會評》《曾胡治兵語錄譯注》《有刺的書囊》《竹林七賢》《論語新識》《古詩寫意》《四書通講》《世說新語研究史論》等二十余種著作。
編輯:張曉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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